第四章 发黄的照片
阿婆闪开身子让我进了屋,湘西山里人一般是不会拒客的。
这是一张三个人的合影,曝光不太足,画面有些暗淡,左面是一个清癯消瘦的中年男人,表情严肃。右边是个中年女人,盘着发髻,装束古怪,带着异域情调,那双眼睛仿佛在直视着我。
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张照片,他是一个不喜欢照相的人。
阿婆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,最终依旧摇了摇头,开口道:“这是不可能的。”
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?”我实在是憋不住了。
“中间的叫皇甫哲人,是我男人在勘探队时的湘西老乡,右边的女人是当地人,听说是个巫师。”阿婆逐一解释道。
我笑了,甚至微微的笑出声来,我的父亲,我的六指老爹明明在家里活的好好的。
我默默的望着这个濒死的老头,此人如论如何与照片上那个面目端庄严肃的中年人挂不上号,这是一个曾经和我老爹相识的人,可奇怪的是,父亲却从未有提起过。此刻,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悄悄地浮上了心头。
“村里没有电,上个月萧老头也搬走了,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一户了。”阿婆叹了口气道。
看来是白跑一趟了,我想。
那人是我的父亲。
阿婆弯下腰来,将耳朵轻轻的附在他的口边:“子檀,你想说什么?”
这女人的面庞和眼神儿好像在哪儿见过的,我心下寻思着。
“你是谁?”门内的阿婆狐疑的目光盯着我问道。
哦,终于找到了。
望着我那驼背老父亲年轻时的模样,那清秀的面孔,忧郁的眼神,淡淡的微笑,一时间心里觉得甜丝丝的。
“为什么?”我奇怪道。
此刻我注意到了桌子上方紧贴在墙上的一个小镜框,镜框内镶着一张发黄了的两三寸大小的黑白照片,吸引了我的目光……
阿婆看了我一眼,说:“烈烈排在我们苗家土语中就是老鼠很多的意思,老鼠又喜欢在坟墓里做窝,因此就引来了猫头鹰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阿婆狐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游移着,最后落在了我右手的六指上。
“我们出去吧。”阿婆重又放下帐子,端着油灯走出房门。
阿婆停顿了一下https://,又继续的说下去:“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在老挝时,勘探队的同事皇甫哲人么?你说他已经死了,是你亲自下的葬,可是今天他的儿子却来了……”
这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了,尤其是他那搭在中年男人肩头的右手,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,长着六根手指……
床上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,骨瘦如柴,颧骨高企,眼窝深陷,紧闭着双目,发须及枕,仿佛看不到有任何生命的迹象。
须臾,听得门内发出了窸窸簌簌的声音,过了一会儿,门开了,露出来一张满是皱纹的脸,斑白零乱的头发下是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,这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。
阿婆犹豫了一下,站起身端起了油灯,说道:“跟我来吧。”然后转身走入西屋,我疑惑的跟在了后面。
哦,原来那些猫头鹰是在坟墓上捉鼠的啊,如此,我心中略微感到踏实了,方才倒是虚惊一场。
阿婆留意到我在目不转睛的盯着墙上的照片,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,她指着照片说道:“这是当年在老挝时拍的照片,算算都已经有三十多年了,左边的那个就是我的男人,瞧他那时候多年轻帅气啊。”
“我与同伴走散了,我迷路了。”我想还是不要透露此行的真实意图才好,这山里的气氛着实是有点诡异。
我回头望去,月色迷离,方才看到的一切都已经隐匿到了黑暗之中。
“阿婆,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我嚼着红薯问道。
“烈烈排。”阿婆回答道。
“我知道你听见了,你是不是想说什么?”阿婆问他道。
“我家男人亲手将皇甫哲人下葬的。”阿婆一板一眼的说道。
这是三间土房,堂屋里十分简陋,除了靠墙角立着锄头铁耙之类的几件农具外,只有一张粗糙的八仙桌和两把椅子,桌上点着一盏破油灯,光线暗淡。
“你们这个村子挺偏僻的,好像住户不多么?”我试探着问。
油灯暗了下去,噼啪作响,阿婆拔出发簪挑了挑灯芯,光线骤然间又明亮了起来。
走近床前,我隐约的感受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。
老人仿佛点了点头,然后又归于沉寂,不再吭气了。
“谁?”我不经意的说道。
“方才来的路上,我看见有一片坟地,还有好多猫头鹰蹲在坟头上呢。”我又抓起了一只红薯。
“这就是我的男人吴子檀,已经睡在这里二十来年了。”阿婆幽幽的说道。
“是的,我叫皇甫小明,是皇甫哲人的儿子,您瞧,这是皇甫家的遗传。”我将右手掌凑到了油灯下,第六根手指长在了小拇指的外缘,与照片上父亲的六指一模一样。
“是啊。”我随口附和道。
老人干瘪的嘴唇微微抖动了一下,自嗓子眼儿里发出少许气息。
我发现那老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眼睛依旧紧闭着,裸|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轻微的动了一下。
“那你家的阿伯在哪里?”我心中不快起来。
“阿婆,您错了,皇甫哲人尚在人世。”我忍住笑意更正道。
阿婆将油灯放回到桌子上,眼睛望着我,叹口气道:“好吧,我就把当年子檀告诉我有关皇甫哲人的事儿说给你听听……”
※※※
这所农宅深藏于竹林之中,透过摇曳的竹影,看到有微弱的油灯光投射在窗上,没有狗吠,也听不到其他动静。
“帕苏姆?你是说照片上的那个巫婆?”阿婆重复着问他道。
床上的老人没有反应,空气凝固了般的死寂。
“喂,老乡,有人吗?”我走上前去在门板上扣了两下。
老人依旧是咕嘟着,我静静地倾听着,却什么也听不出来。
“只有红薯。”阿婆边说着转到后堂去端来了一簸箕煮红薯,放在了桌子上。
“阿婆,您这儿有吃的么?”我此刻肚子空空的,实在是饿了。
“他死了三十多年了。”身后传来阿婆叹息的声音。
“皇甫哲人。”
阿婆拉开蚊帐,撩在了挂钩上,将油灯凑近前来……
西屋里靠墙放着一张古旧的老式床,垂落下来的白纱蚊帐估计久未清洗,已经泛黄,散发着一股霉味儿。
中间之人是一个面庞清秀的青年男子,身着浅色中山装便服,头戴灰布帽子,右手轻轻的搭在了左面那个男人的肩头,面露着微笑。
“谢谢。”我伸手抓起了一只红薯,阿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手掌上的六指,面露诧异之色。
“子檀,你听到我说话吗?”阿婆对那人温柔的轻轻说道。